沈澜出了宫,沈家的马车已经在宫门外等着了,他一脸疲倦地和张霆打了个招呼,但张霆也只是礼貌地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说上了马车,仅仅过了片刻,马车掉头而去。
他在马车外站了一会,看着张家远去的马车发呆,尔后才在车夫的催促下爬入自家的马车。
进了马车,沈澜脸上的疲倦甚至惊惶就一扫而空,他端坐在车厢中,一双眼沉凝安稳,竟让这个简简单单没有多少装饰的车厢凭空生出了一股光华。
沈澜的身体随着马车的节奏前后摇摆,但上身却依旧笔直,他闭上眼睛,那股光华便敛去,车厢依旧是普通的车厢,简简单单的,没有一点装饰。
约莫小半个时辰过去,马车停了下来,沈澜睁开眼睛,又只是轻轻一眨,便还是沈家那个有些沉默的沈澜。
“到府了,二少爷下车吧。”
沈澜掀开布帘,跳下车来,车夫照旧又等了一阵,这才驾着马车从另一侧离开了。
沈澜在原地看了一阵,才转身去了后宅正院。
沈夫人正看着院中丫鬟整晒衣物,说趣逗乐,见沈澜来了,诸事不管,只招手让他在自己下首坐下,嘴角含笑,笑容慈爱。
沈澜拱手作礼:“孩儿拜见母亲。”
沈夫人受了沈澜一礼,问道:“今日七夕,宫中应是早早下学了,怎么到现在才回府?莫不是与殿下去哪儿玩了,忘了时辰?”
听得沈夫人此言,沈澜眼眶一红,面上惊惶一闪即逝。
沈夫人大惊,急问:“这可是怎么了?在宫中受委屈了?”
沈澜抬手以袖遮面,好半响不发一词,看得沈夫人眼眶也跟着红了。
若真是受委屈还好,就怕得罪了宫中贵人,被扯进了宫中争斗中去.……
沈澜将衣袖放下,低头不敢看着沈夫人,只压低了声音,勉强将今日的事情说了个七七八八。
沈夫人听着沈澜的话,精心保养的双手被锋利的指甲划破,沁出道道血丝。一旁静立伺候的丫鬟瞧见,心下大急,但也知道事情轻重,不敢打断沈澜说话,只得眼神示意,让人取了伤药过来,自己弯腰帮着沈夫人轻轻涂抹。
待得沈澜说到最后定论,沈夫人这才轻舒了一口气,她的视线直直地盯着沈澜,犹自带着慈和,但也不掩锐利。
沈澜低垂的眼睑中平静无波,身体微微发颤。
沈夫人好一会儿才收了视线,落在自己的掌心,道:“既然圣上有言,你就依着圣旨行事吧,至于你父亲那里,我会将此事与他细说的。你莫怕,且先回院子里去吧。那诗经,记得要认真抄写。唉……”
悠长的叹息中,有丝丝的为难缠绕不去,沈澜抬起已经通红盈着泪光的双眼,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着沈夫人一揖,声音哽咽:“劳烦母亲了。”
他虽是庶子,但也是在这院子中养大的,满屋子的丫鬟媳妇中看着他长大的也不在少数,当下便有人跟着红了眼眶,却也什么都没有说。
待得沈澜远去,沈夫人静默了一阵,这才抬眼看着屋子里的一众下人,严厉道:“今日这事,我不希望听到任何一个字,否则,绝不轻饶。”
屋子里的人虽都是她的人,但也保不住有些人就是长歪了心眼,她自问手段尚可,却也不敢声称自己掌控得了人心。何况此事关乎宫闱,谁知道其中会不会有些什么隐秘?
念及于此,沈夫人开始有些后悔,为何早先不遣退了下人,再来细论此事。沈澜行事,她也一直看在眼里,虽不算废材,但也不是什么惊采绝艳之人,很是平庸,要敲打他有的是机会,为何就是要急于一时?
沈澜脚步沉重,一步一步地回了自己的院子,连路上低头行礼的侍仆都不曾理会,只低头往前挪。
看得一众侍仆惊诧不已,要知道,沈澜向来守礼,若侍仆见礼他也必会点头回应。众人面面相觑,俱都不得其解。
待到晚膳之时,不见他到正院用膳,正院也不曾派人相请,众人才恍然大悟,接着便是摇头不止,虽有些流言,但见正院都没有一字传出,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沈澜回了院子里,也不说什么,直接就将自己关在了书房。
温暇听闻院中的小丫头来报,不由得放下手中的活计,起步到了书房面前,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敲了门。
“少爷.……少爷?”
沈澜端坐在梨花木大椅上,一张脸隐在书架影子里,唯有那一双眸子晶亮通透。
他看着门上的人影,不发一言,由着温暇在那里叫门。
温暇素知沈澜习性,见屋中并无回应,便知沈澜此刻不愿他人打扰,只得退了下去。
沈澜眼见着温暇放弃离开,才低头看着手上摊开了的细长纸条。“青姨娘,孩子。”
字形粗陋虚浮,一看便知出自初学者的手笔。
沈澜并不在意,随手就将这纸条放入袖中,口中喃喃:“算来也该是时候了。”
想来日后在府中他多少能够清净一点。
三弟年纪渐长,过些年也该进学了,母亲膝下空虚,也有些寂寞,府中能多一个孩子,也是一件好事不是。
沈澜站起身,走到书案后的柜子旁,从中上取了一个雕花木盒。他打开木盒,里面是五块摆放整齐散发着阵阵清香的墨块。
他看了一阵,探手从盒子里掏出一块拿在手中,又将木盒小心地放回原处,这才回到书案后,将那块挑选出来的松花墨放到书案上,又取来清水,倒入常用的砚台中,不疾不徐地低头磨墨。
他一身青色蜀锦长袍,腰间只挂了一个丹青色的修竹荷包,额间一条墨绿暗纹束额,端端正正站立在书案前,虽未长成,但举手投足间华彩熠熠。
这是少有人得见的光华,稀世无匹,世所罕见,也只有牧叶能在无人时窥见其中全貌。
沈澜一双黑眸沉凝,专注地磨墨洗笔,似要隔绝尘世,独享一室安宁。
既偷得这半日闲,他竟就真的自得其乐地在书房过了一整个下午,便连晚膳也不如往常一般到正院那边去,而只在自己的小院里简简单单地应付了事。
申时末,向来是侍郎府用晚膳的时间。侍郎府中的规矩,若无要事,府中主子都是要到正院用晚膳的。
时间渐渐地近了,沈家嫡长子、嫡幼子、两个庶女都到了,但沈澜却还是未见踪影。
沈涵有些奇怪,又身为长兄,便招了正院的一个婢女前来。
“你且去二少爷的院里催催,免得二弟错过了晚膳时间。”
还未等那婢女回话,便见沈明锦和沈夫人已经从正房出来了,就要入座。
那婢女见状,压低了声音道:“大少爷,二少爷这一阵子都得在自己院中用膳。”
沈涵皱眉,满腹疑惑,但也知此刻不是好时候,便只得作罢,坐直了身体准备用膳。
沈澜的缺席沈湛和沈易仪沈易彤三人自然也察觉了,见得沈明锦吩咐开席,都有些疑惑,却也不敢细问,只得各自安坐,面上毫无异色。
沈明锦端坐在上首,将子女的一举一动收在眼底,心中满意,侧头看着沈夫人的眼神较之往日更为柔和。
沈夫人眼中喜色一闪即逝,动作间更添温柔,在烛火下看着竟是年轻了几分。
寂然饭毕,沈明锦净了手,看着下方同样净手的子女,转头看着沈夫人:“夫人,我到澜哥儿院子走一趟。晚些再回来。”
沈夫人含笑点头,眼中柔情万分:“我知道了老爷。”
她微微想了想,又叮嘱道:“澜哥儿今日也受惊了,老爷你且好生与他说说,莫要吓着他才好。”
沈明锦闻言,正要离开的身体一顿,转头似怒非怒:“慈母多败儿!”
沈夫人笑着点头:“那还就请老爷看在我这一份心上,稍稍温和些罢。”
沈明锦没说话,只摇摇头就走。
沈明锦走了,沈夫人也领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庶女一起,入了正房。
才在房中落座,沈湛便蹿到母亲身边,靠坐在母亲的怀中,好奇问道:“母亲,今日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怎地二哥就受惊了?”
沈涵摇摇头,却也有些好奇,只侧头等着。
沈夫人轻揉着沈湛的小脑袋,眼神柔和:“今日三殿下在宫中落水了,澜哥儿在旁边瞧见,便吓着了。”
这事她已与沈明锦说了,沈明锦消息灵通,早已知晓此事,亦说此事多半真是意外,没有什么宫闱私事,沈澜也并没有牵扯其中,顶多就是有些失职而已。但圣上既然已经罚了抄书,澜哥儿便要依着旨意行事。
既然如此,此事也无须瞒着家中的孩子。
沈湛听了,口中嘟囔:“二哥真是无用,连凫水也不会,若换了我,定然吓不着。”
沈夫人听了这话,唇边笑意加深,却还是轻拍了沈湛的小脑袋。“你且莫要夸大,也要谨记,日后别往水边去。”见沈湛正要反驳,便再加了一句,“就是会凫水也不行!”
沈湛不能反驳沈夫人,只能将脑袋往沈夫人怀里挤。
沈涵皱眉:“母亲,宫里圣上娘娘可有决断?”
沈夫人看着令自己骄傲的长子:“因着他们这事,圣上罚抄了十遍诗经。”
沈易仪忽而开口:“也就是说,二弟这几日就得在院子里抄书?”
沈夫人看着沈易仪眼底闪过的喜色,点头:“是如此。”
沈明锦跨入沈澜的院子中时,沈澜已经用完了晚膳,燃了长烛抄书。
沈明锦见了,冷着的脸色有所和缓,但依旧冲着亲自给他端茶的沈澜:“你可知错了?”
沈澜垂手躬立在一侧,低头听训。
“孩儿知道了,请父亲责罚。”
“错在何处?”
沈澜听了沈明锦的话,身体一抖,才又道:“孩儿该劝阻三殿下,莫要让三殿下到危险的地方去.……”
沈明锦不置可否,又问:“可还有?”
沈澜低头细想了一阵,犹犹豫豫着摇了摇头:“孩儿不知.……”
沈明锦盯着沈澜,看着他身体不时地颤抖,眉关紧锁,又等了一阵,沈澜还是没有言语,不由得有些失望,但又似乎满意。
府中诸事虽由沈夫人主管,但他也不是没有看见,就不知道这个儿子怎么会长成这样?
但这样也好,他转念一想,起码安安分分的,涵哥儿那里可还有湛哥儿呢,也不在乎一个庶弟。
一念及此,对着沈澜的语气就没有那么重了,但也没有太多的期待。
“诗经记得好好抄。”
丢下这么一句,沈明锦起身就走,沈澜浑身一颤,面上极其失落,送走沈明锦后整个人都没有了神采,浑浑噩噩地挥退婢女,将自己锁在了房中。
才锁了房门,沈澜还是那副浑噩的样子,却忽而视线一厉,尔后才放松开来。
他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开口:“你怎么来了?”
有人自重重书架阴影中走出,一双眼在烛火中亮得惊人。
“来看看你。”
因为不放心,所以就来了?
沈澜不问牧叶为何会变了性子,不问他究竟是如何从戒备森严的宫中出来,也不问他怎样进得侍郎府,只是挺直了背梁看着他,一扫先前颓唐,眼中光华流转,似水温柔。
这一夜,沈澜书房中的烛火长燃到天明。
夜间沈夫人听得人来报,轻笑一声,什么也没说。
次日,沈澜院中婢女之首温暇来报,沈澜神智混沌,卧床不起。
沈明锦没有二话,沈夫人倒是去看过一次,长叹一声,命人延医请药,此后就再也没有去看过。
虽然依旧是三皇子的伴读,但沈澜还是渐渐在沈侍郎府中沉寂。
请收藏本站:https://www.yifenyi.com。新笔趣阁手机版:https://m.yifeny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