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 雪中悍刀行(全集) > 第915章 陈少保秘密赴凉,新天人横空出世(4)
    指向年轻宦官眉心处的刀尖,猛然间绽放出一条粗如手臂的雄浑罡气。
    年轻宦官脑袋倾斜,虽然近在咫尺,虽然那抹罡气威势等同于床弩百丈之内激射而出,但仍是被他轻松躲去。
    只有鬓角处被凌厉气机割断的几缕发丝,缓缓飘落在雨水中。
    年轻宦官在撇过脑袋的同时,空闲左手快如奔雷地撩向徐凤年胸口。
    他曾在宫中勤勉房听那些饱学硕儒说过,东南年年有大风,摧峰拔山撼城楼。
    徐凤年被一拳砸中胸口,看似纹丝不动,可眉心处的那枚紫红枣印随之摇晃。原来这一拳,不伤体魄而伤神魂。
    一拳得逞的年轻宦官轻声道:“弃刀。”
    在这两个字吐出口的时候,年轻宦官变拳为掌,一掌敲在徐凤年心口上。
    一掌之下,徐凤年整个人的袍子都随之剧烈震荡,腰间悬佩的那枚玉坠子更是突然崩碎,化作齑粉。
    徐凤年仍是左手紧握那柄凉刀,岿然不动。
    年轻宦官微微皱眉,始终以双指夹住凉刀的手臂想外挪开,向前踏出两步,然后这一掌拍在徐凤年额头之上。
    徐凤年整个人倒滑出去,双脚在小街地面上犁出一条青石翻裂的十数丈沟壑,只是距离年轻宦官越远,由深及浅。而徐凤年身后的雨水,为磅礴气机所挤压,倾斜悬挂,清晰可见。
    徐凤年一脚后撤一步,一脚前踏一步,稳住身形。
    双脚轻轻踩在青石街面上,就像生出两朵池上莲花。
    年轻宦官略微讶异,但是随即释然。
    年轻藩王仍是从自己双指之间拔走了那柄普通材质的凉刀。
    今夜雨中两人之战,是一场境界高远的意气之争,有无兵器并不是胜负关键,何况这柄凉刀又不是什么神兵利器,说不定还是件累赘。
    但是年轻藩王如此执着于不愿弃刀,想必是因为此人心中某种根深蒂固的念头,正是寄托在此刀之上。
    也许是手中这一把凉刀意义非凡,但也许是所有北凉刀握在手中即可。
    到底是哪一种,很简单,打碎他手中的那柄凉刀即可辨认。
    年轻宦官抬起手臂,随手一抹。雨点串联成线,最终凝聚铸造出一柄三尺意气剑。
    借剑一事,曾经尽得李淳罡精髓的徐凤年并不陌生,相反正是当今江湖最为熟稔此事的宗师大家,徐凤年如果自称第二,恐怕连以剑术得道的桃花剑神邓太阿,都不好意思自称第一。
    但是这一刻,徐凤年看到这一幕后,如同眼前铺开一幅以前从未见过的陌生画面。
    未必是年轻宦官此举境界更高,双方都是天人,并无高下之分,但是年轻宦官的手笔,气魄奇大,哪怕眼下敌我分明,也不得不由衷佩服。
    如果说羊皮裘老头儿的借剑,无论是与人借真剑,还是与天地借剑意,都有一种我李淳罡想还便还,我想不还就不还,哪怕你是老天爷也奈何不得我的气势,那么这位年轻宦官就走了另外一条路子:我不与天地争抢,只在天地之间自行造化。
    这就像李淳罡并非做不到,只是才气太高天赋太好,所以很懒散,但是年轻宦官却有那份勤恳。
    徐凤年四周雨水好像出现片刻的停滞,然后他的身形一闪而逝。
    年轻宦官闭上眼睛,如听雨声,然后随手向后一剑挥去。
    三尺雨水在挥剑之后便消逝不见。
    年轻宦官又从雨中抹出一剑,这一次挥向了左手侧面。
    一剑复一剑。
    雨势不减,雨水不停,年轻宦官手中三尺剑已经换了六十次。
    徐凤年始终没有现身,如果不是年轻宦官始终不曾停止向四面八方出剑,可能糜奉节、樊小柴两人都要以为年轻藩王撤出小街了。
    年轻宦官神态闲适,出剑之时仍有余力开口:“在我心目中,除去存在本身即象征着人间巅峰的吕洞玄不说,高树露,李淳罡,王仙芝,这三人在各自意气巅峰时,才算举世无敌。并非他们时时刻刻都堪称人间无双,比如李淳罡重出江湖后在广陵江畔的时候,还有王仙芝留在东海武帝城而不是身在北凉的时候,那时候,即便我在太安城,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恐怕只有吕祖才能与之匹敌,而且双方必然打得酣畅淋漓,互相皆有胜算。至于你徐凤年,终究还是差了些。其实你只要不舍弃前世前身,也能走到那个高度,只是你不愿寄人篱下,自行毁去了这份气运,否则天大地大,谁又能拦你徐凤年随心所欲?杀了皇帝赵篆,然后逍遥江湖又有何难?北凉挡不挡得住北莽百万铁骑,与你一人独享天人忘忧又有何干?”
    年轻藩王始终没有现身也没有答话。
    这位气势雄浑的年轻宦官也不以为意,轻轻挥袖。
    天地为之寂静。
    小街上铺天盖地的雨幕就那么完完全全静止停住。
    青石板上,那些雨水也不再往低处流。
    无所遁形的徐凤年原来站在小街尽头的一处屋檐下,就像一个躲雨的路人。
    年轻宦官伸出手,弯曲食指,轻轻弹了一下悬停在头顶的一滴雨水。
    异象崩碎。
    雨势继续倾泻。
    他望向远处那位神态同样安详的年轻藩王。徐凤年手中凉刀早已支离破碎,仅是凭借一腔意气凝聚不散而已。
    他好奇问道:“身负陆地神仙的通玄修为,加上手握三十万铁骑,为何偏偏心意如此不顺?”
    徐凤年收刀缓缓入鞘。
    清凉山都知道如今这位藩王不论何时何地,只要出现在众人视野中,几乎都会悬佩凉刀。
    很多人都未深思其中缘由。
    在龙眼儿平原一役之后,在齐当国死后。
    徐凤年只在睡时摘刀。
    他不想下一次有人需要他去救时,两手空空。
    也许以他今日境界,腰间有刀无刀,并无两样。
    可是徐凤年还是坚持。
    屋檐下,年轻藩王走下台阶,终于开口说话:“人活一世,事事只顺本心本意,与向阳生长的无情草木何异?
    “为你在意之人而不得意,活得没那么痛快,看似憋屈,其实何尝不是一种幸福事?最少有人值得你为之付出。
    “张巨鹿为苍生百姓,曹长卿为他心中那个女子,我师父李义山为北凉百姓,徐骁为子女……”
    徐凤年最后笑问道:“你有吗?”
    好像被触及逆鳞的年轻宦官脸色微变,眼神冰冷,重重跺脚,沉声道:“出龙!”
    水井内,一条粗壮如井口大小的水龙疯狂撞出,直扑徐凤年。
    最熟悉天地气数运转的年轻官宦最清楚不过,吕祖转世尚且年幼,王仙芝已经飞升,李淳罡更是已经成为江湖往事,如今徐凤年远远未能重返巅峰,那么他就是真正的人间第一人,绝对不会如徐凤年的玩笑所说,随便在街边遇上个吃着糖葫芦的稚童,就能够成为自己的厌胜之人。
    他的敌人,只在天上而不在人间。
    徐凤年低头瞥了眼腰间那柄凉刀,轻轻呼吸了一口气,蹲下身,伸出手掌贴在街面上。
    闭上眼睛,不知为何。
    然后徐凤年站起身,开始向前奔跑。
    雨水溅起,步步生莲。
    年轻宦官突然怒喝道:“徐凤年,你怎敢?!”
    徐凤年一往无前。
    身后处,一骑骑,铁甲战马,一位位,北凉英烈。
    虽死魂魄犹在!
    你想以赵室气运削减我北凉气运。
    那就来!
    沙场之上,北凉战死英灵,皆面北背南。
    如果说先前年轻宦官看待徐凤年,就像一条走江入海的蛟龙,在俯视一尾盘踞深山大湖的巨蟒,那么此刻面对年轻藩王身后的铁骑,这位与国同龄的古怪阉人,第一次流露出如临大敌的神色。
    江湖大宗师有意气之争,人间帝王则有气数之争。
    很凑巧,这条小街上不期而遇的敌我双方,虽然都不是一国君主,但年轻宦官依靠汲取离阳赵室的气运而孕养天人境界,徐凤年作为北凉徐家嫡长子,与离阳王朝的兴衰存亡更是牵连极重,故而双方两者兼备。
    通向如意驿馆的街道是南北向,此时糜奉节、樊小柴两位拂水房大谍子和老宦官赵思苦,分别位于东西向的街道尽头。年轻宦官站在路口交会处的水井旁,陈望、徐北枳在驿馆门口一坐一站,只能依稀透过阴沉雨幕看到年轻宦官的模糊身影,暂时无法发现徐凤年的踪迹。他们只看到井口涌出一条粗如合抱巨木的水龙,在年轻宦官身边高高跃起,然后迅猛扑杀而去,龙身极长,仿佛没有尽头,不断从水井中喷涌而出。
    徐北枳笑问道:“青龙出水?这位宦官与人猫韩生宣什么关系?”
    陈望皱眉深思,并未言语。
    徐北枳缓缓起身,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如此反复,呢喃道:“这方天地……有些古怪。”
    陈望轻声道:“道教佛门自古既有方丈之称,相传在那方丈之地,分别成就三清圣地和西天佛国,身在其中,各有无上神通,如同大将坐镇沙场,料敌机先,早早拥有天时地利。”
    徐北枳忧心忡忡道:“照你这么说的话,姓徐的家伙明明在自家地盘上,反而被那个宦官夺走优势?”
    陈望答非所问:“小街之上并非便于大队战马驰骋的地方,为何会有如此浓密沉重的马蹄声?”
    徐北枳站起身,举目望去:“你别误会,姓徐的家伙还不至于这么阴险算计于你,更不会兴师动众地调动幽州骑军。何况到了他们这种玄妙境界的武道宗师,还需要世间骑军助阵?根本没有意义。”
    陈望点了点头。
    小街之上,就在徐凤年即将与那条水龙撞在一起的时刻,脸色阴沉的年轻宦官叹息一声,伸出手掌,不知为何重新按住井口辘轳。
    刹那之间,天地之间再无雨幕,原本昏暗的天色好似清明了几分,如同光阴倒退。
    徐北枳发现自己依旧坐在门槛上。陈望晃了晃手中酒壶,明明已经喝光的绿蚁酒,竟然还剩下小半壶。
    糜奉节满脸茫然。樊小柴低头望去,衣衫完整,并无半点损毁。
    年迈宦官赵思苦更是站在街面干涩的那一处尽头,一头雾水。
    而徐凤年不知何时“重新”坐在了井口上,好似从未起身,从未与年轻宦官在雨中激战。
    老话说雷声大雨点小,这次则干脆是雷声大没雨点。
    但事实上又绝非如此。
    例如徐凤年腰间那柄凉刀,的确已经是支离破碎。
    年轻宦官脸色复杂,冷哼一声。
    徐凤年微笑道:“就知道你不敢拼命。”
    年轻宦官疑惑道:“你何时知晓这一切都是在我神识之中?”
    徐凤年抬头看着天色,感慨道:“下雨之时就察觉到有些不对劲,真正想明白,还是从我在街面上抓起一把雨水的时候。”
    年轻宦官板着脸道:“你被拓跋菩萨重伤,我与你交手,自然不会占这份便宜,在这场雨幕之中,原本无论战况如何惨烈,到最后你只会损耗神意,而不会真正伤及体魄。”
    徐凤年没有说话,转头看着这位手掌缓缓从辘轳上挪开的离阳宦官,笑意玩味。
    年轻宦官冷笑道:“年轻皇帝并未授意我与你分出生死,他虽然是一国之君,但仍然没那个资格,我也没这份无聊心思。”
    徐凤年站起身,点头道:“此时此刻,恐怕就算我把脖子伸到太安城给赵篆随便砍,他也不敢杀。”
    年轻宦官隐约有些怒意:“既然如此,你为何依旧要驱策那些北凉战死英烈的残留魂魄?怎么,向我耀武扬威?”
    徐凤年淡然道:“如果不是如此行事,你扪心自问,将来事态会如何?北凉打输了,自然是万事皆休,影响赵室的徐家气数不复存在,那么不管我死不死在关外的凉莽战场,你多半就要再次离开太安城来斩草除根。若是侥幸打赢了,不管离阳龙椅还是不是赵篆来坐,你都会寝食难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必然将我徐凤年除之后快。”
    年轻宦官讶异道:“既然如此,你更不应该将压箱底的本事摆在台面上才对。你我现在心知肚明,在太安城,你赢不了我,所以就杀不掉赵姓皇帝。在北凉,我赢不了你。一旦我主动出城,你胜算更大,为何要让我生出戒心?一旦我死了,这天底下,就真再没有谁能够成为你的厌胜之人。到时候你岂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真正做到心意顺遂?”
    徐凤年笑容灿烂,给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答案:“既见君子。”
    年轻宦官哑然失笑:“我将你徐凤年与张巨鹿、曹长卿等人一同视为君子,难道你就真的如此待人以诚?”
    徐凤年摇头又重复道:“既见君子。”
    年轻宦官先是不解,随即恍然。
    我见你徐凤年,既见君子。
    你徐凤年见我,既见君子。
    君子之交,君子之争,都不以朋友或是敌人身份而改变初衷。
    这既是本心,也是某些人的立身之本。
    北凉戍守西北国门,初衷自然不为离阳朝廷,不为中原百姓,那么不管真真切切受到北凉恩泽的离阳庙堂如何百般刁难,中原如何视而不见,北凉又岂会因此而改变初衷?
    年轻宦官自嘲道:“我一个与你天生敌对的阉人,也能够成为你心目中的君子?”
    徐凤年习惯性双手笼在袖口里,轻声道:“能够认同我认同之人,那就是同道中人。在我看来,一个人受限于身世、学识和阵营,因此认知自然各有不同,但世间有些底线就是一样的。比如要明白好坏是非,即便你正在做恶事,却也应当明白自己所行之事绝非问心无愧。又比如某人经历坎坷,历尽磨难,自觉天地不公,却也不当将满腹戾气向世间所有人发泄。草木向阳生长,是天道使然,无可厚非,可人立于天地间,自有人间规矩要遵循。儒家提出恪礼,既是禁锢,也是捷径。”
    年轻宦官点头道:“归根结底,就是‘讲道理’三个字。儒家圣人曾言‘从心所欲,不逾矩’,何尝不是一种真正的顺心意?我曾经在宫中遍览吕祖首倡三教合一的文章,以及历代儒家先贤用以安身立命的著作和其余两教圣人的宗旨阐述,儒释道三教根柢,其实殊途同归。”
    年轻宦官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千猜万想,我都没有料到会与你这位敌对藩王聊这些空泛道理。”
    徐凤年也跟着笑起来:“如果北凉侥幸打赢了北莽,以后你我之间恐怕还会有一场见面。”
    年轻宦官叹息一声:“希望只是分胜负而不是分生死吧。”
    徐凤年感慨道:“其实很羡慕那些既愿讲理又能顺意的人。”
    年轻宦官笑道:“当真有这样的人物?”
    徐凤年点了点头:“有啊,北凉刘寄奴,蓟州卫敬塘。”
    可惜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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