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氏从来不会这样低声下气跟李能道歉，他险些以为自己耳朵不好使了，或是在做梦。
“母亲说什么呢？您含辛茹苦抚育孩儿成人，除了鸡毛掸子打断了百十来根外，对孩儿没有半点不好……”
“我说的不是这个，而是——”
梅氏犹豫再三，那句话还是艰难地从喉间吐出:“——有关你的身世。”
李能傻了。
万事开头难，过了最难那道坎，后面就顺畅多了。
早在抵达敖县之前，梅氏就做好了摊牌的心理准备，只是没打算这么急。之所以会在今日挑明，一来是因为在李絮那里遭遇的重大挫折，二
则是觉得愧对养子。
她木着脸，声线平平将当年旧事悉数道出，垂着眼帘，不敢去看养子的脸色。
“此事全因我的一己之私，才害得你刚出生就和亲生父母分隔天涯，从未见过一日，在侯府过的日子虽锦衣玉食，但有我这个苛刻严厉的养
母在，对你处处限制，恐怕也无多少趣味，你怨我也是应当的。忽然旧话重提，我并无其他意思，只是不想再骗你，看你一无所知把我这个
自私小人当做亲母敬爱，更不愿看你为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声拿命去拼！如今，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对外保守这个秘密。至于你，你愿意怎么做都可以，我再不会以孝道为刀逼你做任何事……”
“不可能！我怎么可能不是父亲的儿子？我不信！”
李能大受打击，刷地起身，仓皇往外跑。
拐角处忽然冲出道黑影，拦住李能，神情哀伤，低低道:“小侯爷，您别听夫人那些气话，她虽有私心，却没半点对不住您。当年，您刚出
生时就病弱非常，大夫断言……当时，夫人还在犹豫不决，是老奴偷听到那对夫妇私下议论，说您身子不好难养活，还要费不知多少银钱，
还不如找个人牙子卖了，卖给家里缺个男丁的有钱人家。老奴就想着，这简直是天赐的缘分……”
李能如遭雷劈，简直难以置信。
得知自己亲生父母另有他人、养母心有算计就够糟心的了，亲生父母居然还打算把他卖掉，最后也将他卖了个好价钱，简直是令人发指！
本来还隐约生出点对亲生父母的思念之情，现在，大半消失不见。
“老奴自作主张，跟他们定下此事，才回禀的夫人。千错万错，都是老奴的错！夫人这些年虽严厉不少，可您想想，您小时候身子没康复前
那些年，夫人是如何待您的？”梅嬷嬷含泪道。
李能不吭声，脑海中却浮现出昔年在李家老宅母子二人相处的种种，尤其是，他每次生病梅氏都彻夜守在他身边，哄他吃药，给他蜜饯，甚
至还会唱歌谣哄他睡觉。
堂堂侯府夫人能做到这种地步，绝非只有虚情假意！
还有那些流水般送入侯府的珍贵药材，就因为他幼时多病，侯府当时甚至还特地开办了间自己的药行，就为了方便从天南海北弄到合用的药，无须受旁人钳制。
也不知是不是先入为主的记忆假象，这一瞬间，他忽然记起一件小事。那时候他才刚记事，说话都不大流利，又因为身体不好，常年生病，能出门的时间不多，于是，一有能出门放风的机会就可着劲儿瞎跑。
梅氏那时还是个慈母——毕竟他也没前几年那般青春期叛逆，毛都没长齐，就整天惦记着上战场杀敌——遇上天气好的时候，也不总拘着他在屋里，也会放他出去转转。
某日，人小腿短的他在宅子里乱跑，甚至还耍小聪明甩开了婢女，忽然有些疲累，就随便选了个最近的房间进去，却发现角落里放了张大大的摇篮。
摇篮似乎有些年头，颜色不大鲜亮，带着股老旧沉闷的气味，但似乎常有人打扫，看上去十分整洁干净。许是被风吹动，咯吱咯吱摇晃起来，发出规律的响声，听着愈发让人觉得困倦。
那摇篮大得很，躺下一个他绰绰有余，里头还放了憨态可掬的布老虎、拨浪鼓等小玩意，他就蹬蹬蹬迈着小短腿跑过去，爬上摇篮，抱着布老虎进入甜甜的梦乡。
结果刚睡没一会就被吵醒，醒来时头有点晕，似乎是着凉了。又看到梅氏眼角红红的，他还以为自己乱跑生病了，惹恼母亲，磕磕巴巴认了回错。
这样的事或许不止这一件，但能被他清晰记住的也就这次了。
直到今日，他才明白，那日梅氏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哄他吃药睡觉养病的。
“夫人应下此事时，就已经决定把您当成亲子对待。若要细论，夫人最对不住的人只有姑娘一个啊。”
梅嬷嬷老泪纵横，“您过去或许觉得夫人总拗着您的心意来，逼您读书，可，她心里知道您不是……又怎么忍心让你为了侯府门楣出生入死？由始至终，夫人图的无非是徐大他们这些曾忠于老侯爷的人能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不至于被那起子黑心肝的小人斩草除根罢了。”
李能沉默许久，依旧不说一句话，怔怔步入门外黑沉的夜幕。
“小侯爷——”
梅嬷嬷上前一步，想再次拦下他，却被一道透着浓浓疲惫的清冷女声叫住。
“且让他静静吧。”
“可……万一小侯爷他想不开，把这事说漏了……”梅嬷嬷一脸担忧，想说梅氏今夜太过莽撞，不按她们先前商定的计策来，想到自己一同长大的姑娘婚事坎坷、命途多舛，又不忍心怪她了。
“你放心，这孩子的心性如何，我是知道的。小事纵然跳脱些，但，大事上绝对不会犯糊涂。况且，他与府中那些个叔伯关系亲近，远胜于你我，自然会知道轻重。”
梅嬷嬷重重一叹，悄声道:“您今儿去见姑娘时究竟都说了什么，怎的回来就神思不属的，还这样冲动把事情全说了？我瞧着，小侯爷今儿见着您来高兴得很，只是这几年你们母子关系不如从前亲近，便是心里有十分，面上只表现出三分来。如今却……”
梅氏脸色更加难看，不答:“我头疼，扶我回去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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