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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七章六博棋
    绿阶受的是轻伤,躺着也觉无趣,第二天午后便起床了。
    醒来侯爷坐在她的榻前望着她,眼神有些异样。
    绿阶笑问他怎么了?霍去病故作平常说:“饿了吧,先去吃点东西。”
    “好。”绿阶伸手给他。
    他立即将她的手握住。
    他的动作非常小心,似乎她是个玻璃人儿,一捏会碎。绿阶见惯了他粗声恶气的模样,倒有些不适应。侧头问他:“侯爷怎么了。”一觉睡醒,这霍侯爷怎么变了一个人。
    他放松肩背,莞尔一笑:“没什么。”
    绿阶仰起头看他的身上:“侯爷没有去上朝吗?”
    侯爷换什么衣服去什么场合,她比谁都清楚。
    霍去病摇头:“没去。”
    “宫里有事?”
    “王夫人病薨。”
    昨晚宫中传来消息,王夫人积重难返,于深夜子时病薨。皇上深感悲痛,宣布今日早朝停朝,他什么臣子都不要见,他要在王夫人的蕖澄殿中陪她半日。
    皇上并非是一个一昧贪淫无度的男人,在他心里国事战事大于天,这样的皇命传来,谁都能感觉到他失去心爱女人的悲凉。
    绿阶也无言了。
    霍去病拉近她的身体,轻轻抱一抱她:“快吃饭去。”
    用毕饭食,霍去病带她去看嬗儿,绿阶现在不能抱嬗儿了,看着孩子躺在乳母的怀里。
    霍去病也低头看着儿子,觉得不过瘾,拿手指去碰碰嬗儿的睫毛,又点点孩子的嘴,那孩子闭着眼睛一口含住父亲的手指,津津有味地吮吸起来。绿阶笑道:“侯爷要不要抱抱他?嬗儿喜欢你呢。”
    嬗儿似乎不足兴,索性用还未出牙的牙床轻轻磨擦霍去病的手指。霍去病摇头:“不抱了。”他手那么重,可别把儿子勒坏了。
    绿阶觉得霍侯爷简直像个没长熟的大男孩:“你抱一下,学一回。”
    在一屋子人的关注下,霍大将军平生第一次抱起这个软不拉叽的小东西。
    嬗儿已经算是很给他面子了,立刻弯曲身子,配合他父亲手臂的线条,躺了一个舒服。霍去病看着儿子安闲舒适的笑容,脸上也展开了笑容。不过,他还是抱不惯,略抱了一会儿就交给乳母了。
    “太小了,太软了。”他扎煞着两只手站在绿阶身边,“等五岁我带他骑马就有趣儿了。”
    “嗯!”
    绿阶相信,大霍去病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跟着小霍去病骑着小马,这个场景一定会成为长安城最惊艳的风景线的。
    让霍侯爷做男保姆的想法从此彻底打住,大家只等嬗儿快快长大。
    嬗儿成日睡觉,他们也不能老去逗他玩儿。
    这漫长的春日下午也显得颇为无聊,霍侯爷便提出两人下棋解闷。
    六博戏本是上至公卿,下至市井都喜欢的游戏,绿阶跟姐妹们也玩过,况且侯爷说赢了多吃几个果子,输了少吃几个果子。
    这等彩头绿阶很输得起,输给霍侯爷的话,这点脸面也压根儿不算什么。
    于是便摆开博局,点上熏香,泡制香茶,与霍侯爷分两端对坐。
    黄柏木的棋局(即棋盘)上雕刻着精细的人物山水轻浮雕。双方各有六枚棋子,一个略大以玛瑙制成被称为“枭棋”,另五个略小以细陶制成被称为“散棋”,状若军卒围绕将帅。
    霍去病持黑,让绿阶走白,可以先走一步。
    绿阶拿着六枚黑胆石棋著(即骰子)在手中摇动一阵,轻轻一撒:“妾身可以走六步。”绿阶得了个当头彩,于是捏着“枭”棋走了六步。
    霍去病也丢了一次棋著,仅能走两步,他笑道:“你兵卒不动,将帅先行?”
    “侯爷不一直都是这么干的?”绿阶的“枭棋”已经逼近他的“散棋”了,先吃他一个兵再说。
    “谁说的?”霍去病将帅动前,斥候、前阵都已经开始运转了。
    双方战了数个回合,霍去病被吃了两个“散棋”,绿阶的“枭棋”纵横棋局无所阻挡。
    霍去病皱眉:“绿阶,你倒是注意一些配合。”
    绿阶审视棋局:“嗯?”
    霍去病指指她的“枭棋”:“孤军深入,旁无策应,你不是在找死吗?”
    绿阶歪头细看:“哪有?”
    霍去病丢出一个四步“棋著”,两边“散棋”逼住绿阶“枭棋”的退路,自己的“枭棋”直接逼近了绿阶的“枭棋”。
    绿阶见大势已去,开心地一推棋局:“侯爷,请吃苹果。”
    霍去病替她干着急:“你还没输呢。”
    “输了就输了呗。”绿阶替他切苹果,“输给侯爷又不是输给旁人。”
    “旁人你也这般输得起吗?”
    “妾身能输掉什么?”绿阶将切好的苹果递给他。绿阶觉得侯爷说话奇奇怪怪的,抬头道:“妾身现在不是很好。”
    霍去病慢慢吃苹果,他问她:“我去河西二战的时候,你遇上些什么事情?”
    绿阶听出他想说什么事情了:“侯爷把赵姑娘带回来,不是给赵侯爷做妻子的吗?”
    “本来是这样,可我看到明月汤晏的眼神都不同寻常,于是昨晚问了问。”霍去病用力咬着苹果片,“前日我问你赵清扬如何,你为何替她说话。”
    赵清扬入府很多天了,这事情原先也已经定下来了,他从也漠那边回来的时候,偶然感觉到了汤医师他们看赵姑娘的眼神不同寻常,只是事务繁忙无暇顾及。
    昨日晚上绿阶喝了安神汤入睡以后,他闲下了心,特地拷问了他们几个。
    绿阶心想:原来是这个事情啊,这倒难开口了。
    她道:“侯爷不是说了她看起来和赵侯爷很般配,妾身也觉得如此。”
    她想想侯爷话既然已经出口,事情瞒不住他,于是说道:“赵姑娘和陈瑛、宓琅、魏宛如四位姑娘都是公主送入府中的,她们最希望得到……”她看一眼霍去病,拿话儿拢住他的注意力,“……当然也会使些法子,以求上位。妾身因为大意,曾在四位姑娘的屋中误吸过一次麝香……”她低头看那棋局,“侯爷该你走棋了。”
    霍去病捏着棋著的手指,稳若泰山,却捏到指节发白。
    绿阶又催了他一回,他才慢慢将棋子走了数步。
    绿阶继续说:“她们一入府,很多事情妾身都跟汤医师请教过了,稍微闻了一下便引起了注意,并未受到很大的伤害。妾身当时对此事也很介怀,所以侧面了解了一下,这件事情赵姑娘不曾参与,亦全不知情。”
    “要责罚此事,侯爷只要寻陈瑛姑娘一个人就可以了。”事到如今绿阶只能供出实情,希望侯爷不误伤无辜就好。
    陈瑛的一条性命并不在她眼里,这种过分恶毒的女子此处不害人,自有害人处。
    当初她隐瞒下来也是投鼠忌器之举。
    她认为,霍侯爷脾气急,见不得这些阴谋诡计。他以军人的杀伐决断参与进这种小女子之间的争斗,难保不化作两府之中的芥蒂,令霍侯爷今后在舅母面前难以从容。
    她现在好端端坐在他面前,霍府卫府两处能够依旧亲亲厚厚的,不比什么都强?
    她说得云淡风清,霍去病是何等人物,问口供天生一流。
    他稍假辞色,便从皓珠那里掏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版本。况且,也不是皓珠汤晏他们有意要隐瞒,是他从来不关心绿阶,并不曾问过。
    皓珠当时就跪了下来,告诉他了整件事情的因果。
    绿阶又不是神仙,她从来没有经历过女人间的争斗,对于很多门道她并不见得有本事一眼识破。所以,当绿阶去向赵清扬请教琴技的时候,陈瑛在屋子里点着含有麝香的薰香时,她也傻乎乎不曾闻出来。
    等到身体承受不住才发现的时候,连忙找了汤医师来看。
    汤医师也非常惶急,那时候绿阶已经四个多月的身孕了,孩子比较成熟与母体联结也比较紧密,如果发生意外,是一尸两命的结果。
    那个晚上是皓珠陪的夜。
    前半夜绿阶一直一个人承受身体的痛苦和内心的担忧,到了后半夜因实在不见到起色,她也终于慌了神,拉着皓珠的手不住哭,嘱咐皓珠:不能将她去了陈瑛她们的屋子而造成孩子意外的事情说出来,侯爷对这个孩子挺上心,要是知道孩子的夭折是人为而非天祸,他一定会杀人的。
    他是杀心深重的人,谁知道会连累多少无辜?说不定皓珠明月会有服侍不周,汤医师会有照顾不全的罪名。
    所以,如果绿阶出了意外,大家都要死死咬定,只不过是她自己福薄命浅留不住侯爷的孩子罢了。
    “侯爷,走棋。”绿阶敲着棋子催他。他心不在焉走完一步,绿阶再次掷起棋著。
    “赵姑娘和陈姑娘她们是不一样的。”绿阶手中握着棋著哗啦掷下,“当初妾身求她教琴,她就跟我说我的手做粗活坏了,弹不出高明的曲调,因此不肯教我。”
    她举起自己的手给他看,指节已微微凸大。虽然整体看起来尚还幼细,不损伤美感,可是要成为赵清扬那样的弄弦高手,已经是这辈子都难以奢望的了。
    “赵清扬是个心眼实在的姑娘,侯爷不要将她和她们看成一样的人。”
    她悄悄吃了一枚棋子,然后对霍去病道:“侯爷,你的枭棋没了。”
    枭棋没了,霍去病的那些散棋也没有用了——绿阶赢了第二局。
    绿阶将侯爷的棋子拿起来重新帮他摆放:她赢得很缺德。
    先是大输一场,让他失去提防,然后拿那些惊心动魄的话勾住他的注意力,最后在掷著走棋上略微耍了点无赖,明明掷了个七点,她瞅霍去病不留神,悄悄走了九步。
    她多多吃了几片苹果,把玩着棋子看着果盘发呆,赢了这一回她今日是再不能赢了——照霍侯爷的脾气,她今天没水果吃了。
    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了,谁还每天放在心上?
    赵姑娘挺无辜,况且在平阳公主府中,现在混到最惨的就是她。如今她能够有个机会重新过上好日子,绿阶何必去拦人好处?
    “哐——”霍去病忽然非常用力地站起来,袖子拂到棋局上,玛瑙枭棋、细陶散棋哗啦啦跌落在地板上。他大步流星地走出房屋,一把将房门打开,一头走入阳光地中。
    绿阶坐在原地,目光随着他也出了屋门。
    霍去病一路快走,走到了后庭院之中。
    面前一带假山巍然而立,淙淙清泉,茂茂绿叶,几只春蝶在花香中轻盈起舞。
    他的拳头越捏越紧……
    他的唇抿得发白……
    “彭!”
    他很重很重地一拳打在粗糙的假山上,那假山摇动了一下,掉下许多石屑。粉黄色的蝴蝶受了惊,扑扑飞到了天空中。
    霍去病一头抵在假山上,他的拳面上破皮绽血,顿时染红了假山石。
    他却觉不到痛。
    心里在痛……
    痛得他无法呼吸。
    真正伤害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他设在霍府的线报,从来都是以他个人需求为中心。他只要府中下人不给他添麻烦即可,因此,所有观察回报仅仅局限于外府军士的远距离观察,根本不深入内府。
    其实河西一战后,绿阶为了保胎躺了十几天而他不能得到准确情报的时候,他就该知道自己对她是多么的疏忽怠慢了。
    可惜那时候,他并没有想到要去真正关心她,过后亦不曾去改善,致使她受人欺负到这种地步。他一回府来,还责怪她不好生保养自己,亏待了腹中的孩子。他一定令她白白受了许多担忧惊吓。
    他太冷漠,也太无情。
    他几乎,让她从自己身边永远消失。
    他的拳头又用力在假山上碾得深了一些,那石屑嵌入伤口,血水不住流淌出来。
    ——他曾经以为理所当然的幸福,直到今天才知道,几乎与他擦肩而过。
    绿阶跟出来,看到他鲜血淋漓的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正是昨日他帮她包扎肩膀上伤口的帕子,本来洗干净了想放回他的衣箱,现在正好拿出来。
    她将他的手端住。
    霍去病的手却僵直在假山上不肯动,让他多流一点血吧,这样他的心里才不会这样堵得慌。
    “侯爷,你的袖子上都是妾身绣的,血滴上去衣服就毁了。”
    霍去病从自责中抬起头,转身望着她。
    这是他最亲最爱的人,明眸皓齿,永远平静而美丽……
    他慢慢将手臂放松下来,向她伸过去。
    是的,将手交给她……
    于是,将心也一并交给她。
    绿阶将他手上的血擦去,石屑挑走。
    她处理伤口的手法一点儿也不干脆,弄得他反而开始痛了起来。十指连着心肝,她的所有举动都牵扯到了他心底里。
    她看他伤口里尚有污垢,低下头含着他的伤口用力吸吮。她的技巧真差,不知道牙齿规避他不规则的伤口,吸吮的力度和准度都不够,可是他痛得心甘情愿。
    霍去病低头看着她的每一分动作。
    等到伤口包扎完,绿阶抬起头:“侯爷,事情已经过去了,侯爷不要难过。”她告诉他,“侯爷手上出血,妾身心里也会出血的。”
    霍去病心里说,知道知道,她身上出血,他的心里也一样会流血。
    她走上一步走到他的胸前……
    他将她紧紧拥入怀里。
    春阶草暖昼迟长。
    夕阳轻轻击打着屋子的格子窗棂,卧榻上是两个忘情痴缠的身体。
    霍去病将绿阶的衣衫褪下,肩头的伤口包裹在白丝之中,他轻轻吻上去,慢慢挪到她颀长的脖子。绿阶也将手环起,深深陷入他的气息之中。
    她低下脖颈,寻找到他的唇和他的呼吸,一起含住开始今天的纵情狂舞。
    缠绵中带着痛楚,激情中犹记着温存,身体与身体绞合,心口与心口贴在一处。
    一样的伤口,一样的痛;一样的欢乐,一样的苦。
    霍去病一遍遍吻着那份属于他的温暖,一遍遍用身体确定着她对他的迎合。
    以往她对他的所有付出,他都觉得是他理应享受到的。
    现在他回忆起她为他做的每一件事情,每一个细节都让他感到一种失而复得的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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