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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章云烟事
    “庆儿——”
    撕心裂肺的喊声,撞击在平阳县高耸冰冷的城墙边,穿越时空,冲入她的耳膜。
    “庆儿——回来——”雷雨交加的天空下,无数颠沛流离的人们在雨幕深深的县城门外,生离又死别。
    他们都是受了黄河水灾的难民,流落到了平阳县外的郊田。一邦之县岂容他们私自而入,厚厚的城门阻挡住他们求一口饭的愿望。
    城墙外一处空地上,一个年方五岁的瘦小女孩,用自己小小的手全力拉住一辆正欲启动的青铜马车车辕:“夫人,要了我吧,夫人!夫人!”
    雨水哗啦啦不住倾泻下来,女孩几乎睁不开眼睛。
    这辆马车是平阳府上的马车,纵然在雨中,依然可以感觉到它端正典雅的奢华。
    坐在马车上的夫人直摇头:“你太小了,不能要。”
    卫少儿将车帘拉下,遮挡住外面依旧滂沱的大雨。
    她本来是陪平阳公主一起到公主的属地出来兜兜风,看看属地风光,因是一次微服出来,没带什么随从。
    不料遇上大雨,慌不择路到了此处。
    而现在,这两个贵族女子更在为自己没有带下人而懊悔。只催着马车夫快快赶车,生怕让那些饿痨痨的灾民给拖住了。
    ……
    “夫人,我什么都会做的,夫人!”女孩哀求着。
    马车太高,她太矮,马车渐渐起动,她死死拉着马车的青铜下缘,竭力跟着一起奔跑,踩得水花四溅,“夫人,夫人。”
    ……
    卫少儿听着那孩子的声音一直纠缠在旁边,生怕那个女孩子被卷入马车压死在车轮之下了,只好命马车夫将车子停下来,头伸到车窗边:“你快回去,我不要人。”
    “夫人……”孩子还在恳求不止,说:“夫人,我能做事,做很多很多事情。还有……我吃得少。”
    “买了她,县城墙那里的流民都要围过来了。”同在车中的平阳公主淡笑一声,“他们是不怕卖儿鬻女的。”
    “不会的!不会的!”女孩大声急道,“他们不知道我在这里卖自己。”
    至少,她的父母还没想到要卖了她。
    平阳公主的神色微微一怔,也忍不住探过头来张望那个女孩。
    大雨将小女孩的全身都打得湿透,身上的衣服却还算完整。一头乌黑的头发粘在她的脸颊两边,闪出一双灼灼如墨星般的眼睛。
    平阳公主评价说:“长得还不错。”
    “公主要不要收到府里去?”卫少儿跟平阳公主开玩笑。
    “也就中上之姿,我不缺这样的人。”平阳见过无数美人儿,一眼就看得出这个孩子容貌上有多少潜力,她重新坐回去:况且,小小年纪就这么难缠,也难调教。
    卫少儿看着孩子浑身淋在雨里,甩又甩不脱,道:“公主你看……”
    平阳公主开始闭目养神:“也怪可怜的,你收了吧。”卫少儿转身问:“要多少身价钱?”
    女孩大喜,在雨中笑得若一朵绽开的花。
    “……”娘说,哥哥的病要五十文才能治,弟弟也要吃东西,女孩算了算,仰起头用爽脆的童声道:“比五十文多就好。”
    平阳出了个鼻音:“这也太贱了,你家大人呢?”
    “那边。”女孩指指城郭外的一处人群:“淇安辛家,一问就问着了。”都是跟他们一样从淇地逃荒来的,彼此都认识。
    平阳点一点头:“曹岑,去他们家人处问问,给个合适的身价,别让他们纠缠。”
    “诺。”车夫立刻准备下马。
    女孩似乎担心她一松手他们就会甩下她,一直用手紧紧拉着车身,一到车驾旁便动作很快地爬了上去。
    然后,如蜗牛一般小小地龟缩在车辕旁。
    她不敢占了马车夫的位置,生怕他们又嫌她,将她赶下来。
    马车夫知道夫人心急,很快就回来了。
    卫少儿连价钱都没问,詹事府买一个丫头,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情。
    雨水如同倾盆一般倒将下来,车夫身上的雨靠,车棚顶上的泻水凤嘴,将无数水柱一起向绿阶身上倾注下来。
    她团拢身体自己坐在雨水里,耳边都是轰隆轰隆的水声。
    “庆儿——”娘隔着雨水远远在叫她,听那声音似乎追了上来。
    可她再也没有朝父母亲和兄弟姐妹的地方看一眼。
    ……
    “庆儿。”绿阶笑得泪水朦胧,事隔十三年,她又可以听到娘这么叫她了。
    绿阶掀开黑底朱雀衔环纹的车帘,向着车外的霍去病露出笑颜。
    马车已经走出了长安司隶部,那宏大巍峨的城池在他们身后,化作一道青蓝色的远山。
    麦子地开始渐渐发黄了,一股股麦穗即将成熟的香味,让行人薰然欲醉。
    在这片自由的天地,她毋须遵守什么规矩,可以将双脚垂在马车外面,吹着初秋清凉的风,呼吸着麦田新鲜的空气,看着一路上的风光。
    霍去病引马行驰在她的马车前。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要绿阶学会骑马。他自己一骑起战马来,风云变色,天地晃动,试问,有哪一个女人可以将马骑得如他一般有气势?难不成并辔而骑变成他的时时回顾?
    他没这个习惯。
    宁愿一个人狂奔数里,再快速地圈马回来,以便可以嘲笑她的马车慢得像乌龟爬。
    就算是乌龟又怎么样?
    他还不是得乖乖回来等着她?
    绿阶的马车慢吞吞跟在他的身后,他们旁边有随行军士二十五人。这是霍去病军侯身份必须的仪仗,这不怒自威的队伍,令道旁行人纷纷退避。
    这些年轻的军士们也是难得有机会出来放松,貌似都默不作声,但是脸上轻松的表情写满了惬意。
    绿阶已经特地将军士张行留在冠军侯府中,虽然按照霍府的一贯严密作风,这等外府军人跟内府丫头决不会有什么绯闻传出来,也算是给明月制造一点机会。
    长安到淇地足有五天的路程。
    这一路上绿阶看到了秋日早熟的稻田,听到了晚叫知了的鸣声,闻到了泥土质朴的气味。
    他们在军用驿站驻扎过夜,到了天亮就继续赶路。
    绿阶的马车十分华丽舒适。
    因为是长途赶路,马车的车轮上包裹着采自西蜀国的软芯木,以减低震荡感;里面铺满了出自大食的缠枝茱萸纹羊毛氆毯;车的内壁贴满黑木装饰,上面还有螺钿点缀。
    搁手休息的地方正好是两只黑木包金边的小方柜。
    左边打开是一包精致的点心,右边打开竟然是一卷帛纸外加一套小巧的笔墨。
    绿阶在马车里呆得无聊的时候,就会拿出那套小小的文房四宝,慢慢写字玩。
    写来写去就是那个“庆”字。
    身为家奴,她很长时间不得接触书简文字,一直到了十岁才有机会跟一名詹事府的老奴仆学了几个粗浅常用的字。
    记得第一回见到这个“慶”字的时候,她的内心是多么激动。
    绿阶发现,原来,自己的双亲挑选了如此美好的字儿做她的名字。
    那一点一横组成一间温暖的屋子,护佑她不受风雨侵袭;里面的“心”字和下面的“友”共同组成了一个其乐融融的家。
    而“庆”者,欢庆、庆贺、喜庆的意思也。
    多少快乐温馨的祝福,蕴含在这个名字里呀!
    所以,任凭别人将她视作贱奴,她也从不自卑自弃。
    她相信,自己来到这个世上绝对不是一种错误,她的出生从一开始就得到了父母最真诚的期待与祝福。
    所以,不管受到什么样的欺负,她也从不抱怨命运。
    她告诉自己,不管身边的人待她如何不好,远在淇地的父母曾经深深地爱过她。
    “庆儿,庆儿。”绿阶将手中的帛纸轻轻举高,对着车窗外薄薄的阳光。那纸张仿佛透明,使这个字看起来有一种柔玉生辉的感觉。
    “庆儿,庆儿……”
    “绿阶!你怎么不出来看风景?”
    车帘被一把掀开,绿阶慌忙将手中的帛纸团成一团,“马上出来了。”
    “看,芦苇荡。”霍去病手持马鞭指向前方。
    “哦。”绿阶伸出头,看到一片黄绿交加的芦苇在风中摇摆出浪潮般的涌动。
    第五天的时候,长安平原的苍茫气韵一扫而空。眼前绿田纵横,水泽密布,宛然一派水乡风光。
    “淇地到了!”绿阶坐在马车里嚷了起来。
    即使是最幼小的记忆,故乡始终是故乡。只要闻到那水的气味,看到那田地的纹路,就算是尘封年久,也能够一下子便分辨出,这就是自己家乡的风景。
    霍去病驻马向身后的马车微笑:果然没来错吧?
    为了避免麻烦,此处的亭长、司尉、都尉,霍去病一概尽量不去惊动。
    还让二十五名随行军士就近在附近的兵署暂时落下脚来——冠军侯私访,这会将绿阶那些身份卑微的血亲吓坏的。
    他们的服装也按照平民不得穿有色衣衫的规矩,脱去绫罗绸缎,换上本色葛麻布做的衣衫。
    霍去病头上仅用一块本色麻布束住黑发。
    绿阶着本色麻布的秋襦衣,头发上毫无装饰,只在脑后松松挽一个发髻,用布条扎住发尾。
    汉代户籍制度非常严谨,霍去病早已得到了绿阶家中的具体地址,他又是个天生识路的人,两个人翻山越岭,向那小山村而去。
    “走得动么?”霍去病见绿阶走出一身轻汗,在拿袖子擦额头。
    “还好。”
    “跟你说,让人用辇将你抬过来。”
    绿阶白他一眼:人就是这么被他养刁的。她笑着握住他的手:“侯爷,妾身这些路都认得呢。”
    “吹牛吧?”五岁的毛丫头,哪能认识这路?他可是让当地都尉送过来一张详细地图,地图标明他们离目的地还足足有两里多路呢。
    “认识啊。”绿阶说,“再往前半里,会有一个草亭;这条路向东走三里路,会到淇水。”她望着远处一棵十分高大的樟树,十分肯定。
    “那就验证一下。”霍去病加紧步伐,绿阶小跑才能够跟上。
    他们走了约半里,霍去病瞅着绿阶笑:“哪里来的凉亭?”
    绿阶记得在这棵数百年树龄的樟树附近,就有一个小小的草亭。五岁时,她和兄弟姐妹们经常在这里等着爹,等他回来给他们带吃的。
    这里离家中只有一里半,他们大小十来个孩子,大的扶着小的,中的背着幼的,如同一大堆大小不一的石头似的,站在草亭久久等待着父亲。
    后来,淇水泛滥,将他们整个村庄都淹没了。
    那一年不仅仅是他们的淇安村,而是整个黄河流域的大泛滥。黄河破堤而出,淹没了无数人家。
    他们随着大批流民一路向西,本希望在隆虑谋求生计,但是隆虑太守闭紧城门不让他们进入。于是从安阳、荡阴、汲县、获嘉一路辗转到了平阳县。
    哥哥生病,弟弟挨饿,绿阶才不得不自己找到了卫少儿,将自己卖身为奴。
    “找到了!”绿阶从一堆杂草中寻到了一个枯烂的树桩:“这一定是草亭的柱子,现在都断了。”
    “这也算?”
    “当然算。”绿阶站到那木桩上,挥起右手招呼霍去病过来:“这里可以看到很远呢。”
    霍去病于是站到她身后看,果然此处乃是一个山坳,两片大山如天门一般中开,远处的大河、田地仿佛多姿多彩的图画从云间展现出来。
    绿阶大叫:“淇水!淇水!”
    淇水静静流淌,波光明亮。
    在她接触传统文学之前,从来没有想到过,家乡这条宽展亲切的河流,居然如同神话一般存活在上古的诗歌之中。随手翻开优美的诗歌集,就能够见到它楚楚动人的身姿。
    《氓》之“淇水汤汤,渐车帷裳”;
    《蒹葭》之“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汉广》之“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竹竿》之“淇水滺滺,桧楫松舟”……
    多少旖旎的遐想,多少温情的故事,都在这片肥沃的土地上。
    这里,天生是诗歌的国度,生来是诗歌的海洋!
    霍去病站在她身边看着她笑。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这么快乐放松的模样,简直像个孩子。
    哦,他看过一回。
    他低头寻到地上摇曳着一朵小小的白绒花,他俯下身将其摘下来,冲着绿阶一口猛吹过去。
    万点白绒在空中飞舞,初秋的轻绿干净得令人神往。
    似曾相识的场景,似曾相识的快乐,现在的她和他都已经不孤单了。
    “我回来啦!”绿阶站在魂牵梦绕的家乡,展开双臂在漫天的蒲公英绒花中悠悠打转,“我回来啦!”
    绿阶穿过浅黄欲熟的良田,走过平整的泥径小道,分花拂柳,步入一道黄泥与竹片整齐糊就的篱笆矮墙。
    鲜艳的五角星花,淡紫色的牵牛花,将这个农家小庭院装点得生机盎然。
    篱笆墙边,几只母鸡悠悠在庭院里踱步,看到陌生人也不躲开,继续安详地在泥地上翻寻着什么。
    绿阶站在一座草顶明墙的屋子前面,犹豫着是否进去。
    她所依稀记得的那座歪歪倒倒,兄弟姐妹们都挤满的茅草房屋自然早已就不在了。
    这干净整齐的房子,令绿阶感到陌生。
    茅草铺成的屋顶又厚又密,金光灿灿;石块垒成的墙壁厚达一尺,坚固稳重;屋子前的小小空地用白色鹅卵石细心铺平,被洒扫地一尘不染。
    “哗。”门帘突然被打开,一位老妇人从里面探出头来:“十三!快去将灶台上的蒸饼端出来,再蒸就要潽了。”
    绿阶无故感到有些胆怯,不由自主向角落里一闪,吓得一只啄食的母鸡呼啦啦走开。
    “好。”一个小男孩从不知道什么地方挂着满头的稻草梗跑出来。回头看到绿阶:“这位姐姐找谁?”
    绿阶知道霍去病是不会弄错地方的,便问他:“小弟弟你姓什么?”
    孩子性格很外向,立刻跟绿阶自来熟:“我姓辛,排行十三,娘叫我十三。”
    绿阶五岁的时候还不是特别会数数,她只记得自己家里孩子多,至于那个饿得在襁褓之中几乎断气的孩子是不是这个“辛十三”她已经弄不清了。
    不过,他一定是她的弟弟了。
    绿阶正要再跟他说上几句话,那老妇人气势汹汹跑出来:“十三!你在做什么?”
    看到绿阶上下打量了一番:“姑娘找谁?”
    老妇人的手中犹抱着一大堆湿漉漉的干净衣服,显然刚才正在后院洗衣。
    霍侯爷告诉绿阶,在这个屋子里她父母俱在。
    他们共育有十四个子女,黄河泛滥那一年被卖掉了九个。如今老大、老二、老三、老六都或者嫁人或者成家了,搬了出去,只有十三因年岁尚小还在身边。
    汉朝对流民一向重视,刘彻后来令豪强巨贾出资安抚黄河灾民。
    那一年秋天,流民们就逐渐回到了原来的户籍落户,重新开垦荒地,建造房屋。
    绿阶家那些只会吃饭不会干活的小孩子都被卖掉了,剩下的几个都是能够种田做事的,所以家庭很快就衣食饱暖不再犯愁了。尤其是去年霍去病稍稍让地方亭长给辛家一点便利,他们的日子如今都和和美美。
    绿阶是带着一团欢喜,来到这个地方看望亲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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