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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六章上巳歌
    于是等小赵哥射柳完毕,霍去病继续听他说话。
    赵充国道:“小人这阵子一直想知道霍将军的河西二战走巴丹吉林沙漠北端出来以后,走的是什么路线呢?”
    霍去病说:“因地制宜而已,有什么路线?”
    赵充国恍然大悟:“事无定论,战有时机。霍将军,小人受教了。”
    两人性格不同,牛头对不上马嘴。
    不过,毕竟他们所谈的是霍去病最喜爱的话题,渐渐也就谈出了某种奇妙的兴致。
    绿阶听着他们说话,也没再留神场上的情形。
    射柳场上,一名少年锦衣公子端起弓箭,忽然手一软,那箭便斜斜射向了人群中。
    绿阶猛觉眼前人群炸开四散,她立刻感到什么乌黑的东西向着他们扑过来,脑子顿时一片空白,转过来抱住霍去病。
    霍去病也察觉到了情况,伸手去挡,却被绿阶死死抱住。
    “你笨不笨?!你蠢不蠢?!”
    昆明池畔的一抹绿柳云荫之中,霍去病暴跳如雷:这个女人简直蠢死了,那种公子哥儿射来的箭有什么力度?他随便拿袖子一扇就飞掉了。
    这个死女人非要替他挡箭,还把他死死抱住,弄得他出手略慢了一些,结果那支箭擦过绿阶的肩膀才被霍去病一把捏住。
    在众多女子的惨声惊呼中,他又气又急看着绿阶的肩膀迅速洇出一块红色来,“咔啪”一声将那枚惹事的羽箭捏成两段,顺手将箭头扔到柳枝白杆上,将其撞个粉碎。
    他将绿阶拦腰抱起来,准备带她到无人的地方验看肩上的伤口。还不忘记回头如恶狼一般,看一眼那闯祸的射箭公子:不会射箭就不要到这种地方来耍宝。
    可怜的锦衣公子被他的眸光吓唬得两眼如鹿一般,泪水汪汪,连忙躲到人群之中。
    走了没多久,绿阶的小半个肩膀已经染红了。
    他看来不及去附近的殿室了,将绿阶带到昆明池边,在一个柳枝如绿色绦瀑一般的地方停下。
    他将柳条随意扒弄扒弄,遮挡住旁人的视线,便将绿阶的衣裳从衣领处慢慢打开:箭头将绿阶的肩膀破开一个一寸来长的伤口,血水依旧在不断渗出来,隐约有黑色的箭头铁屑夹在里面。
    他皱着眉头将她的伤口用力一扳。
    “疼……”绿阶跟他告饶。
    他横她一眼:还知道疼?他就是要让她疼!
    不管她的低声呼痛,继续用力扳开,让新鲜的血水冲出伤口中的箭头污垢,然后低下头一口吸住她的肩头,将污血吸出来吐在地上。
    他找出自己的帕子,给她扎紧伤口,将衣服给她穿上,气呼呼道:“谁要你替我挡箭?我需要你来挡箭吗?”
    绿阶低头:“……”
    做都做下了,她不后悔。她只难过他一点也不体贴她的心思,当时他的注意力全在赵充国身上,她生怕他发现不及时。
    他至少应该稍稍地感动一下吧?
    霍去病可没有什么感动,他指责她:“净干这种没脑子的事情!”光指责还不解气,他还非常打算给她扇上几巴掌:他自己就算蹭这么一箭,最多破点油皮;她呢?一下要流那么多血,肩膀上还要留一条疤。
    一点儿也分不清轻重缓急,完全搞不清谁强谁弱,白白叫他糟心难过。
    “你在这里好生待着,”他将她靠在一棵柳根下,“我去给你找点药。”
    绿阶心中烦乱,点头应了。
    他看她衣衫不整,用柳枝将她好好掩藏起来,才走开。
    绿阶扶着丝绦一般的柳条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个人坐在昆明池畔的绿柳荫里,安静等他。
    “来,尤渺,你往这边看。”一个男人的声音忽然从绿柳荫的东端传来,绿阶衣领还斜敞着,肩膀受伤不能够拉整齐。她听着那个男子声音浑厚,似乎是……她的手指几乎将柳枝拧折……是皇上?
    她现在如此情形,如何面圣?
    幸而侯爷以柳枝将她掩埋地很好,她轻轻调匀呼吸,等着皇上从她身边走过去。
    谁知他们似乎并非路过,一队侍郎军官分散在皇上身边,有一个甚至几乎踩上绿阶的裙子。
    皇上手边牵着一位丽人,虽在阳春日,她却身着一件丝质狐毛领薄大氅。刘彻半扶着她将她带到离绿阶一丈开外的地方:“你也累了,随朕在此处坐一会儿。”
    那叫做尤渺的女子转过来,一双美瞳,映着昆明池的清流波光,明月般地皎洁。只是一张脸苍白得不见半点血色,衬着绿柳,隐隐泛出病弱的绿光来。
    绿阶认出这是如今最受宠爱的王夫人,听说她身染重疾,所以这一次上巳祭礼没有出席,没想到皇上将她带到这里来。
    她此处离得尚远,听不到他们的低语,但也看得出皇上的温存举动。
    刘彻为王夫人将身上的衣结挽一挽紧,温柔地扶住她的头,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尤渺,你看,朕的昆明湖如何?”
    “皇上的昆明湖景色如画。”王夫人的肩背非常瘦薄。
    “朕本来是在上面演习水船,以备南攻南越。现在朕又让人在湖中起了三座仙山,尤渺可看到了。”
    “臣妾看到了,方丈、蓬莱、瀛洲……”王夫人声音微弱。
    “我听你母亲说过,你母亲生产你的当天,梦见一个仙子自称从瀛洲而来,于是就生下了你?”
    王夫人微微而笑:她们为了争宠,什么谎话不能编?
    刘彻也微微而笑:他的王夫人尤渺又何曾不像那落凡的仙子?
    “所以,朕在这里为你起这三座仙山。”刘彻轻抚爱妃那瘦骨嶙峋的手,“你别离开朕太远,等朕这里的事情做完,也会长生升仙。到时候朕与尤渺再一起去真正的东海仙山。尤渺,你说可好?”
    王夫人落下泪来,她已经病入膏肓,药石罔医了,她再也不能服侍她的皇上了:“臣妾……不走远……”
    幸亏绿阶没听到他们卿卿我我的对话,否则不知道有多郁闷:什么时候她的霍侯爷才能学得这么体贴入微、轻怜蜜爱呢?
    绿阶只是远远看着王夫人,心里为她惆怅:如此身系隆恩,却寿命不长。
    霍去病站在不远处,心急如焚,他老远就看到皇上的随行仪仗就在绿阶的附近,稍微走近一点便可以分辨清楚,皇上将绿阶堵在了绿柳荫里。
    他知道绿阶那副样子不可能出来面圣见驾,可现在这情形更糟糕,皇上岂容有人躲在背后觊觎偷听?
    最近王夫人身体不好,皇上每天长吁短叹做痴情男子状,霍去病却了解自己皇上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失去老狐狸的狡绝本性。
    他帮绿阶包扎的伤口,只不过是以布条压迫伤口暂时止血而已,那丫头稍微动一下就有可能再次流血。
    霍去病牢牢攥紧手中的药包——他得赶紧将绿阶从这只老狐狸的屁股后面救出来。
    昆明湖边湖水阔大,建章宫里占地千顷,霍去病一眼望去找不到可以帮助他解围的人,于是自己走上几步:“臣霍去病叩见皇上。”
    “嗯?”刘彻转头看到霍去病,他刚才路过御马厩听到里面传来声音,他以为霍去病一定逗留在那里玩御马,怎么会到这种花红柳绿的地方来?
    他转念一想,在御马厩玩马的大概是卫青,去病新婚燕尔的,哪有这份胃口?看他孤身一人,心里又奇怪:连新婚妻子也不陪伴,他来干什么?
    “去病,新夫人呢?”
    霍去病朝他背后瞄一瞄:堵在您老身后呢。他不能说出来,皇上在这里谁知道跟王夫人说些什么,让他知道绿阶在身后偷听,一定会对她不利的,对他也不好。
    “臣……”他打算将皇上引开,略有犹豫。
    刘彻还不了解他?
    刘彻对于探究人心十分有爱好,此时稍一辨味儿就有所察觉,霍去病居然有事情打算瞒着他。
    森森一股冷意从刘彻的心里掠过,他却将那寒芒敛在深色的眸中:“去病,什么事?”
    霍去病在他心目中,已经不是那个跟在他后面,被他提点着学骑射、读兵书的单纯少年人了。这个少年如今位高权重,是刘彻放在枕边的一柄活剑。他那犀利的锋刃究竟伤人还是伤己,如今已经渐渐惦记上了刘彻的心头
    霍去病前后考虑了一番,绿阶受伤整个射柳处人人皆知,他将绿阶带过来应该也有巡视宫廷的北军士兵看到。
    瞒不住的就不瞒了。
    随便皇上怎么看待绿阶吧,若真惹翻龙颜天降大祸,横竖两个人一起生受。
    霍去病于是坦然了:“臣子内人在射柳处误中流矢,臣将她留在此处去太医院取药。因容不正不能以面君,恳请吾皇恕罪。”
    他放弃了机巧欺瞒,刘彻长长舒了口气:原来如此……
    宠臣是宠臣,重臣是重臣,可惜,他刘彻心里从来只相信自己一个人。
    柳叶帘被霍去病掀开,绿阶将自己的身体掩盖在了柳树中,跪在地上:“臣妾叩见皇上。”
    刘彻淡淡挥手,示意免罪。
    待问清了射箭是何人之后,皇上说:“射柳怎么会伤人?这些世家子弟是越来越荒靡了。”
    他传令下去,将那伤了绿阶的公侯子弟罚禁足半年,罚银五十万金(汉代金就是铜)。由于此人乃是永息侯陈楠的嫡子,又立颁一道皇令禠夺了其侯位的继承权。
    ——行事最狠毒的人,一向就是这个皇上。
    霍去病谢了皇上恩典。
    绿阶倒觉得那孩子挺可怜,一箭射偏就此毁了一辈子。嫡子和庶子的待遇那可是天壤之别啊。
    湖边风冷地潮,皇上看王夫人难以久持,又和霍去病略聊了几句,便带着王夫人回宫去了。
    霍去病也立刻带着绿阶回府去,说她失了血不该多吹野风,早些回家休息是正经。
    好好的一个上巳节就这样没了。
    绿阶还没用上晚宴便被他塞入了马车。
    从建章宫一路上回冠军侯府,只见长安城的护城河内外,绿柳如同翠色的帘幕,其间穿插着无数身穿春衫的年轻男女。
    他们或涤水而沐,或相引而戏,或共坐而食,到处有人在唱歌,唱得春意融融。
    “溱与洧,方涣涣兮。
    士与女,方秉蕑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绿阶正摇摇晃晃和明月皓珠坐在马车里,忽觉马车停了下来。听到马车外有人在向霍去病请礼:“属下赵破奴叩见霍将军。”
    绿阶想到他将是赵清扬的丈夫,于是悄悄掀起车帘,想仔细看看如今的赵破奴成了什么模样,不知道赵姑娘能不能称心。
    听着霍去病问:“你手里拿着什么?”
    赵破奴无意识地将手中的红色物什悄悄往身后一藏,绿阶的角度好,已经看清楚是一朵娇艳欲滴的红芍花。
    赵破奴红了脸:“听说……将军……”
    听说将军已经帮他选好了妻子,虽然他在剌固屯忙于军务,无暇回长安,但是在长安的心腹手下已经帮助他将那未婚妻子的模样打听清楚了,说是非常美貌,擅长音律。
    赵破奴听了,心中十分如意。
    好不容易剌固屯军务暂时告一段落,他死赶活赶,居然被他赶上了这个上巳节。
    此时春天日正长,他特地去东市的鲜花铺挑选了最美丽的一朵红芍花,打算赠送给那位素未谋面的赵姑娘。
    绿阶轻轻笑了,想起他在也漠以车载她的温柔细致,再看他如今因身份隆贵,军容端正而越发出挑的人才,觉得他和赵清扬还是挺般配的一对。
    这边赵破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那边霍去病略微攒起眉:“你来得早了一些,那位姑娘还没有准备好。”
    赵破奴听了,小小地失望了一下,不过他知道霍将军不会令他失望,于是道:“那卑职自回府,去等候将军的军谕。”
    霍去病稍稍点头,赵破奴转过身,手上的红芍在他的黑甲戎衣旁绽放得美丽。
    霍去病自然知道红芍是什么意思,不由回头看了一眼车中,忽然纵马离开了马车。
    绿阶在马车里坐着有些恹恹欲睡,车帘被一把拉开,强烈的阳光刺得她眯起眼睛。
    一朵红花被霍去病从车窗外塞进来:“拿着,芍药!”
    绿阶接过那朵娇红的花,难道是让她敷在伤口上?可伤口不是已经包扎好了吗?
    想了半天她才缓过神来,这是……这是上巳节少年男子赠送给少女的定情之物。绿阶悻悻然将花绾在自己的头发上:霍侯爷就不能稍微婉约一点赠给她么?
    马车外面,年轻的情人们依旧手持红芍在歌唱:
    “……溱与洧,浏其清矣。
    士与女,殷其盈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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